第4节
??“大人说,今日恐宴无好宴,请小娘子务必当心。” ??不过寻常的吩咐。 ??“罢了。” ??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罢。 ??车窗外,马车正辘辘驶出荣和巷,往城外西郊而去。 ??上林宴便摆在西郊的梅园。 ??梅园占地千顷,可跑马蹴鞠、曲水流觞,最神异的是,近二十年来,梅园中腊梅常开不败,盛态极妍,早成了御用的皇家园林,常年由京畿卫把守,只在特殊时候开放。 ??未到地方,便可见华亭彩盖,香车宝马,将梅园正门前那条道挤得满满当当,水泄不通。有货郎炊饮煮茶,沿街叫卖。 ??“倒比往年看着还热闹些。” ??镙黛将一边的车帘子打起。 ??道旁的青松翠柏都坠上了细巧的铃穗子,打了结,风一吹,便叮叮当当地响,又喜庆又漂亮。 ??郑菀笑了声: ??“必是热闹的。” ??今日这宴,由圣主着礼司与户司共同协办,说是百官同乐庆贺丰年,实际全是为了讨好那位贵不可言的国师大人,不拘珍宝顽物,还是美人珍馐,只要能讨得这位大人一星半点的欢喜,便值了。 ??郑菀来这,也抱着同样的目的。 ??来前她细细思虑过了,不看梦中所见,只看过去,也知郑家将崔望是得罪得死死的,一点儿转圜余地都没有。 ??放戏本子里看,当年先是他爹让管家将他当打秋风的赶出去,后是幼年猖狂的她着人赏了他一顿板子——怎么看,都该是被压在地上打的反角儿。 ??她想要剑君那颗心,简直是痴心妄想。 ??不过,再坏,也没有现在坏了。郑菀从不缺火中取栗的勇气,至于最后取没取着——她不愿想。先接近人,设法消除对方的恶感,才是当务之急。 ??“可要让胭脂拿着名帖去通报——” ??“不必。”郑菀摇摇头,“他们等得,我郑家也等得。” ??阿耶这安雎门一跪,跪得是朝野震动,再加上太子此时退亲,她郑家失去君心已是铁板钉钉。 ??上有意,下必效之。 ??实不必自取其辱,腆着脸面上去给人打。 ??“喏。” ??镙黛垂首应是。 ??“可是菀娘?” ??这时旁边传来一道尖亮的嗓子。 ??郑菀向窗外看去,却见并辔的一辆马车帘子也打了起来,前日才见过的蒋三娘子正探头探脑地朝外看。 ??这些武将出身的勋贵子弟总是那么鲁。 ??“三娘子。” ??郑菀持身雅坐,微微颔首。 ??蒋三娘:“难得菀娘也与我们这帮人一同等,来来来,请你吃茶。” ??“不劳烦三娘子了。” ??郑菀浅笑拒绝。 ??谁料这拒绝竟似惹怒了对方,蒋三娘子柳眉倒竖,快语讥讽:“此时不吃,说不得过几日,连这茶也没得吃了。” ??“若真有那一日,希望三娘子还能如今日这般慷慨,给故人一碗茶送行。” ??郑菀慢悠悠地回道。 ??蒋三娘子一噎,噎完倒有些佩服这姓郑的了,到这般地步还能处之泰然,也是一种本事。 ??以郑家在朝堂的眼线,不可能不知道,今日这宴上太子要与柳家姐姐定亲。 ??不过,她知道的,要比其他人还多些。 ??昨夜她阿耶吃了点酒,又哭又笑地在她阿娘那撒了回酒疯,她正巧也在,听了两句什么“兔死狐悲”之类的话头,约莫是什么“只待登闻鼓一响,数罪并罚,便要抄家”云云,想来想去,京中最近见恶于圣主的,也唯有郑家了。 ??她阿耶知道,怕也是因他身兼神机营统领之职。 ??看着一无所觉的郑菀,蒋三娘是又可怜又解气,只觉得拥堵在胸口的郁气一朝得散,痛快得很,正欲再说上两句,却突拿帕子掩了嘴,惊呼: ??“国师大人!” ??郑菀不知,世情远比她梦中所见还要险恶,留给她的时间,不是一个月,许短得只有一个宴请的时间。 ??她此时正转着头,随三娘子往远处看。 ??梅园道外,远远行来一辆马车。 ??拉车的两匹马通体雪白,明净似雪,四蹄奔腾犹若腾云驾雾,不过一个错眼,便已到了近前。 ??“咴——” ??“咴——咴——” ??全场的马儿突然仰天长嘶,拉着自家车架动了起来,不到一会,正中便让出一条宽阔的大道,足够容两辆马车并行而过。 ??等国师府的马车飞驰而过,马儿们重新抬起头颅,道路恢复乱象时,才有人如梦初醒地问出一句: ??“这……便是国师?” ??“真仙家气象也。” ??郑菀心中激荡。 ??亲身经历书中所谓“万兽臣服”之景,方觉震撼。那一对拉马的神驹,也不是真的马儿,而是传说中的独角兽,只不过被崔望施加了障眼法。 ??“也不知这国师大人生的何等模样。” ??蒋三娘一脸向往。 ??“你也不知?” ??郑菀想起那日伞下所见的一截美人颈,确实衬得上书中所言“冰雕玉铸”了。 ??“阿耶说,连圣主也没见过。” ??蒋三娘喃喃道,待回过神,发觉与她搭话的是郑菀,脸色顿时一僵。 ??郑菀却朝着马车消失之处出了神,旁人不知,她却知道,马车中坐着的所谓国师,不过是个“傀儡人”。 ??真正的国师,早服下了易容果,变成了一位平平无奇的年轻人,入梅园享受“凡尘洗礼”了。 ??她要做的,不过是抓紧时机,结交这个易了容的平平无奇崔郎君。 ??礼司与户司共同操办宴会,郑菀也没等上太久,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已入了园。 ??梅园极大,以一澜珀湖分左右,湖左是假山奇石,小桥流水,湖右是亭台楼阁,便最上京最富盛名的“骊泗汤”也在湖右。 ??郑菀跟着母亲走了一段,在距离兰泽院还有百米时停住了脚步。 ??“菀菀?” ??王氏转过头,催促她。 ??郑菀左手摁着肚腹,面色赧然:“阿娘,约莫是马车上多进了些糕点,菀菀、菀菀想……” ??小娘子皮薄,说不出来。 ??领路的侍女掩嘴笑了一声,指了指左近的月亮门: ??“此处第二间便是女眷更衣之处,今日梅园人手短缺,婢子不便前去,小娘子更衣完自来兰泽苑便是。” ??“阿娘,您先去,菀菀一会便来。” ??王氏欲言又止,在郑菀推了推后才迈步,走了两步又回头,神情关切:“当真不要紧?” ??“阿娘,快去。” ??郑菀跺脚,小女儿的羞恼展露无遗,“再不去,女儿便恼了。” ??王氏这才又转身走了。 ??做戏要做全场,郑菀当真去了更衣室一趟,打发走镙黛,让她去马车上另取一套衣裙,而后从月亮门旁的拱门出了去。 ??方才的小侍婢便等在那,福了福身:“小娘子,一切安排妥当。” ??“不必跟来。” ??拱门外连着一条鹅卵石小径,曲径通幽,沿小径行了一会,便到达了目的地。此时天空扑簌簌又开始下起了雪粒子。 ??郑菀拢了拢羽毛大麾,便往前去。 ??前方有碧波万顷,有睡荷风竹,有小楼亭阁,唯独没有人。 ??郑菀沿湖缓缓走了一圈,才找到了梦中所见的歪脖子树。树身需三人合抱,枝干遒劲,许是雷劲,这树被劈得一半焦黑,可还剩一半,还顽强地活着。 ??谁能想到,这枝叶都落光了的树上,坐着一个人。 ??仙家手段,当真神异。 ??郑菀心下想着,伸手抚了抚粗皮褐皴的树身,满目感怀: ??“你还在,真好。若明年我还在……” ??她隐去了话头,拢着大麾直挺挺地站着,任雪落满头,抬头望着杳杳碧波,良久无语。 ??崔望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郑氏女儿,梅花钿,云锦衣,凡人界最珍贵的雀羽做麾、珍珠做履,当真是贵气凛然。 ??若不看品行,只看颜色,便放在玄苍界,这位都算得上难得一见的美人。 ??他无波无绪地转开头,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湖泊里。 ??不到一会,却听树下传来细碎的哽咽,仿佛是人哭得狠了,闭着嘴拼命忍着,却还是忍不住跑出来的调儿。 ??崔望往下去了一眼。 ??却见方才还傲然凌雪的姑娘此时将自己缩成一团,躲在树后,闷头躲在大麾里,哭得一颤一颤的。 ??似乎意识到发出了响声,她又拼命地收,收又收不住,开始打嗝。